第六百五十壹章 農夫、山莊、有點田

　　範閑的眉尖皺了起來，他看著陰影中的那個人，遲疑片刻後開口問道：“妳怎麽高興成這副模樣了？雖然我們見面少，但還真有些不習慣。”
　　黑影裏的刀客微微躬身，笑著說道：“我壹直都是這樣輕佻的壹個人，還請小範大人見諒。”
　　“輕佻？”範閑皺著眉頭說道：“難怪當年因為貪玩惹出了那麽大的簍子，宮裏指名要除妳。”
　　刀客面色壹凜，正色說道：“全虧尚書大人，我才能活到今天。”
　　範閑沒有再說什麽，而是想到了壹些別的事情，別的人。
　　大東山壹役，百余名虎衛全數喪生，皇帝陛下借著四顧劍手中的劍，異常冷血無情地清洗掉虎衛，也把範建藏在皇族內部最大的助力壹掃而光，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態度和心誌，逼得範建不得不提前退出京都這塊兇險地。
　　但是範尚書自幼與皇帝陛下壹起長大，在朝中經營多年，甚至暗中替李氏皇族訓練虎衛這麽久，自然留了些隱手。
　　此時範閑眼前的黑衣刀客，便是其中之壹。這位黑衣刀客，當年也曾經是虎衛中的壹屬，只不過後來假死，成為了黑暗之中範建的嫡系下屬，暗中替範府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包括了監視宮裏伸出來的觸腳。
　　在京都叛亂中，範閑冒著大險對慶余堂下手，範建在他的身後冷眼註視，替他收拾殘局，當時出手的，便是以黑衣刀客為首的範府暗中力量。直到那壹天為止，範閑才真正地接觸到了父親最後的這批實力。
　　“妳也知道大東山上的事情。”範閑看著那名刀客，問道：“如今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虎衛活著？”
　　“尚書大人手下，還有二十壹個。”黑衣刀客笑著說道：“如果大宗師都死幹凈了，咱們這些人還是有些用處的。”
　　範閑以往只和高達那七個滿臉木然的虎衛打交道，壹時間還真不習慣這個黑衣刀客的說話語氣，苦笑壹聲說道：“且不提這個，說回先前的事情，忽然間要提這麽多銀子，難道父親就不擔心國朝之中有人猜到什麽？”
　　黑衣刀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如他壹樣，輕聲笑著問道：“少爺最近的膽子似乎也大了許多，尚書大人傳來消息，您就真的開始準備調錢，甚至不惜向孫家和熊家伸手，難道……您就不怕朝廷察覺什麽？”
　　此言壹出，範閑陷入了沈默之中，黑衣刀客也沒有繼續開口追問。京都叛亂之後的這三年裏，範閑在魚腸處暗中進行的事業，做得極其小意，不求有功，但求無縫，進展著實有些太慢。
　　但是範閑不得不這樣做，而且他遠在淡州的父親大人，似乎也對他這種謹慎表示了贊同——畢竟皇帝陛下當位，誰都不敢冒險去挑弄什麽，萬壹事泄，只能是個血火相加的場景。
　　只不過到了今日，似乎範閑和範建這父子倆，同時開始加快了步伐。範閑的心裏清楚，父親之所以加快步伐，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開始漸漸向那個方向漂移。
　　黑衣刀客接下來的這句話，也證實了範閑的猜測。
　　“少爺將來如果要做些什麽事情，不要忘了我。”黑衣刀客笑著說道：“對於殺進皇宮，我也是很感興趣的。”
　　範閑唇角微翹，說道：“我很感興趣的是，妳是打算替自己的家人復仇，還是想替死在大東山上的那些同僚復仇？”
　　“有什麽區別嗎？”
　　“確實沒有什麽區別，對於妳來說，對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虎衛來說。皇帝陛下從來沒有把妳們當成人看，妳們不把他當君主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範閑微微垂下眼簾，輕聲說道：“但問題在於，妳就當著本官的面前這樣說，難道不怕本官真的殺了妳？妳應該很清楚皇帝陛下與我之間的關系。”
　　黑衣刀客平靜說道：“我更清楚妳和尚書大人之間的關系。”
　　“很矛盾啊。”範閑笑著嘆了口氣，說道：“妳們是壹批很有力量的刀客，但妳們又是壹群很危險的人物，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妳們，所以我認為，妳最好還是留在父親的身邊，包括妳身旁的那些黑暗虎衛，都壹樣，不要試圖摻和到我的事情當中來。”
　　黑衣刀客的眸子裏閃過了壹絲淡淡的失望之色。
　　“父親才能控制住妳們，而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我不可能用妳們。”範閑漸漸斂去笑容，平靜說道：“我有我自己的力量，妳們的任務只有壹點，務必保證父親的安全，妳只要做到了這點，讓我沒有後顧之憂，我或許能達成妳和妳兄弟們的目標。”
　　黑衣刀客沈默了下來。
　　沈默維持了許久，範閑喝了壹口身旁的冷茶，下意識裏縮起了兩只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這個姿式並不怎麽漂亮，但卻讓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這壹剎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著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達，想起了因為皇帝陛下的謀斷而流血犧牲的無辜人們，他甚至想起了陳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宮門前割了秦恒咽喉的荊戈。
　　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荊戈了。範閑的眸子裏閃過壹絲亮光，想到陳萍萍暗底裏做了這麽多事，從死亡的邊緣拉過來了很多人，而父親其實這些年暗底下也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這兩位當年的老戰友並沒有怎麽通過氣，但所選擇的方式卻是極為壹樣，大概他們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過生死的人們，才有勇氣站在這個世界上，反抗壹切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壓力，只有渡過了生死大劫的人們，才能在皇權的光輝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驕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這大概就是四顧劍所說的心誌問題，與本身修為的境界高低無關。只有這種人，才能夠去做真正的大事，比如面前的黑衣刀客，比如戴著銀色面具的荊戈。
　　“妳回去說，銀子的問題我會盡快解決，但是要從錢莊裏的紙，變成魚腸需要的養分，這件事情本身就極為困難。”範閑看著黑衣刀客，極為謹慎說道：“我擔心自己的身邊有宮裏的眼線，所以這次來渭州，才會覓關嫵媚當影子，如果內廷或者是刑部、都察院察覺到什麽，也只有會猜疑到這壹層。所以妳也要小心壹些，不要被人盯上了。”
　　“問題是少爺妳來見關嫵媚，為的也是替魚腸籌銀。”黑衣刀客難得地皺起了眉頭，“如果對方從這邊查下去怎麽辦？”
　　“我和妳，就像是懸崖的那岸，永遠單線聯系，就算有人要查，頂多也是查到我，再也查不下去。至於銀錢的流動走向，前壹部分在帳上的過程，自然有父親留在江南的戶部老官處理，至於後壹部分的轉換……”範閑微微低頭，似乎也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困難，緩緩說道：“我能處理壹部分，然後就看東夷城那邊怎麽樣，如果能有外洋入貨，應該能把速度加快許多。”
　　“那我便走了。”黑衣刀客雖然感覺範閑應該說的話沒有說完，但也知道自己必須走了，拱手壹禮說道：“只是這三年裏，我壹直有件很好奇的事情。”
　　範閑擡起眼看著他，笑著說道：“什麽事兒？”
　　“為什麽要叫魚腸？”
　　沈默很久之後，範閑說道：“魚腸是壹把劍，是壹個叫做專諸的人用的劍，是壹把藏在魚腹之中的劍，這把劍可能永遠藏在魚腹之中，永遠不會見到天日，但是壹旦破腹而出，就壹定會刺進某個人的胸膛。”
　　“妳就是壹把魚腸，荊戈也曾經是壹把魚腸，我身邊的影子也是壹把魚腸。”範閑微笑說道：“只不過妳們都已經開始見天日了，只有我的魚腸還要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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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在渭州住了壹夜，與關嫵媚就集銀之事商討了壹番。夏棲飛此時人在蘇州，是無論如何趕不過來了，他也只好通過關嫵媚的口，提醒那位新明家的主人，這件事情的幹系重大。第二天的時候，嶺南熊家和泉州孫家派出的代表就趕到了渭州，範閑只是隱在暗處看了看，確認了這兩家巨賈可能持有的態度，便放下了心來。
　　新明家用的借口確實很實在，雖然北方還沒有什麽消息傳來，但是孫熊兩家總不會相信，夏棲飛會在這件事情欺騙自己，因為這種欺騙任何好處沒有。
　　商賈之間的互相借貸，其實關鍵還是要考慮對方的償還能力。在孫熊兩家看來，就算北齊朝廷因為東夷城的事情，開始大力打擊明家行北的走私事宜，但是明家的身後如今是小範大人，有內庫源源不斷的貨物作為保障，始終還是壹個金窩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存在還不出來錢的情況。
　　在確認這筆銀子能夠到帳之後，範閑又暗中讓關嫵媚通知夏棲飛，讓他在華園裏宴請楊繼美，這位江南頭號鹽商，想必宅子裏應該藏了不少銀子，而夏棲飛向他借銀子，難度估計也不會太大。
　　如果楊繼美壹個人也籌不出來，他自然會發動江南的鹽商來幫忙。不得不說，範閑在江南壹地熬了兩三年，確實打下了壹個堅實無比的基礎，只要表面上沒有去觸動朝廷的根基，他完全有能力將江南商場的力量集結起來。而這筆力量，著實有些駭人，能夠在短時間內籌出這麽多銀子，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這些事情花了範閑壹整天的時間，在暮時，他離開了渭州城，消失在了血壹般的顏色之中。從這天起，不止他在江南的這些下屬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就連監察院和啟年小組的親信，也完全失去了他的蹤跡。
　　壹位在監察院裏浸淫了壹生的年輕九品高手，刻意喬裝上路，完全有能力避過所有人的註視。就這樣，範閑消失了。
　　……
　　……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大陸內腹的春意都已經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時，壹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出現在了北齊與東夷城交界處的壹處大山坳外。
　　這個地方很偏僻，但是交通並不如何落後，因為這是很多年前舊商路的壹個中轉點，只不過廢棄了許久，早已經消失在了地圖上，也從很多人的心中消失。
　　從大山的外面看去，此地壹片安靜，偶有犬吠雞鳴相聞，陌上有農夫行走，此時夜已經漸深了，偶爾出現的農夫卻似乎根本不需要壹點燈火，便能看清腳下微濕泥濘的田壟。
　　那個身影悄悄地與這些農夫擦身而過，往著山裏行去。
　　往大山裏行去的道路顯得蜿蜒了起來，就像是壹條繞來繞去的魚腸壹樣。那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往山裏壹直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衫帶下露水，布鞋踩斷枯枝，終於爬到了半山腰。本來眼前還是壹片荒蕪山村，壹轉頭，卻見燈火點點，滿山莊園，無數透著股新鮮味道的建築，就像是神跡壹般，出現在山谷之中。
　　那個身影扔下了手中的竹棍，看著腳下山腹裏這些燈火，不知為何，覺得心裏十分感動，以至於雙眼都快濕潤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這片隱藏在農莊之後，隱藏在桃花源中的景象，消耗了自己多少的精神金錢，不知有多少人在為之付出努力。
　　就像在山前他曾經遇到的那些農夫壹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