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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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天子之雷及範閑遺失之牌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範閑進入禦書房已經很久了,壹開始的時候,當然揀最緊要事情說,如今慶國最關心的事情當然是關於西涼路的局勢,以及四個月前陛下讓監察院準備的計劃,究竟落實到了什麽程度,範閑壹路侃侃而談,皇帝陛下安靜聽著,臉上沒有壹絲不滿意,甚至還難得地寬慰了範閑幾句,說他辛苦。
  感覺環境適宜,時機恰好,範閑眼珠子壹轉,便覷著這個機會說了幾句關於大殿下納側妃的閑話,偏生這閑話的主旨與他在王府中與王爺商量議定的應對方法完全不壹樣,竟是直接將王家小姐用言語好生羞辱了壹番,並且同時表達了自己身為臣子,不願意摻和到皇族家事之中的強烈意願。
  皇帝陛下如同範閑所料,壹聽此話便勃然大怒,批頭批腦壹通訓斥,點明範閑太常寺正卿的身份,又在王爺納側妃壹事上下了狠話。這壹通疾風暴雨,倒是沒有讓範閑產生些許害怕,他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相處久了,雖然始終無法看到對方的心底最深處,但至少對於其人的性情喜好摸了個清清楚楚,但凡如此轟轟烈烈的訓斥,往往代表事情並不嚴重。
  果不其然,範閑趁機提出自己既然是太常寺正卿,陛下又要將王家小姐配給大皇子,自己總得替天家顏面著想,是不是應該教王家小姐壹些事情——這些事情慣常應該是宮裏的老嬤嬤做的,範閑這個年輕男人卻搶了過來,不免有些滑稽——但皇帝陛下卻是未笑,直接讓範閑不要管這閑事,但卻也未曾動怒。
  只怕皇帝陛下早就知曉了王府門口處的故事,也早猜到了自己這個最疼的兒子先前為何堅持不允,所要求的是什麽好處。
  正在範閑心下稍安之時,便聽到了招商錢莊四字。
  這四個字就像是深深的烙印,壹下子燙著了他的心,讓他把頭低了下來,壹時沈默不語。他知道皇帝為什麽會選擇在此時讓自己交代招商錢莊,因為這兩年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天雷。
  如果不是他臉皮夠厚,只怕這兩年裏早就被雷得外焦裏嫩了。
  這便是所謂聖心難測吧?範閑在心裏想著。皇帝陛下雖然對自己寵愛無以復加,任由自己在慶國朝野間瀟灑狂妄著,但依然沒有忘記時不時來敲打自己壹下。
  是的,這就是壹位君王對自己最親近人的敲打,要把他打醒,免得此人有些忘乎所以,反而誤了君臣或父子間的情份。從京都平叛之後,每逢範閑為朝廷立下大功,或是被陛下重獎之後,陛下都會輕描淡寫地丟出壹些事情或名目,讓範閑悚然,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
  皇帝在朝中用來敲打範閑的棒子是賀宗緯那壹派官員,而私下真正敲下的焦雷,卻是範閑暗底下做的那些事情。
  屈指細細算來,這兩年間充當過天子之雷的事情包括夏明記的底細,夏棲飛與江南水寨的關系,範思轍那小子在北面的走私,還有關於許茂才心思不純的第壹記雷,還有王十三郎為何投奔範閑,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每壹記雷都直中範閑內心,把他打得渾身寒冷,自己在陛下面前似乎沒有什麽秘密,這些罪行若真翻了出來,都是殺頭的下場。他當然知道皇帝老子舍不得用這些罪名來對付自己,只是在提醒而已,可縱是如此,他依然渾身寒冷,覺得龍榻之上的那位宗師帝王,隨意壹個吐息,便能吞沒了自己。
  幸好範閑也不是位壹般的臣子,面對著天子之雷,他的應對方式也是舉世無雙,只壹味依著自己的厚臉皮,該認的罪絕對認,但該做的事情繼續做,反正皇帝老子不想殺他,他就繼續這麽混下去。
  只是今天混不下去了,因為招商錢莊對於範閑來說太過重要,不論是監察院的用度,還是移至大江修堤的銀子,婉兒主持的杭州會大行善事,甚至是整個家族以及陳園的奢華生活,全部來源於招商錢莊的進帳。
  最關鍵的是,招商錢莊裏面曾經藏著北齊小皇帝幾百萬兩的銀子,壹旦被人知曉,這個賣國的罪名,就算範閑再如何扮孝子嚎喪也掩不過去。
  幾行冷汗從他的後背滑落,三年前收伏明家那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爺子時,招商錢莊被迫走上了前臺,他就猜到這件事情壹定會引起皇帝陛下的疑心,戶部根本沒有調出這麽多銀子來,皇帝壹定會思考,錢莊裏的銀子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範閑為這個秘密做了很多的準備,確認已經將北方的帳目清理得幹幹凈凈,以往皇帝陛下也曾經詢問過招商錢莊銀錢的來源,但那時範閑用的是天下最出名的那個傳聞搪塞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招商錢莊的神秘股份,是當年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經營數十年後存起來的秘密財富。
  但今天皇帝陛下當面問了,而且還點到了與言冰雲成親不足三月的沈家小姐,自然是在警告範閑,沈家小姐壹直在妳的控制中,但也壹直在朕的眼中,沈家遺產這種唬爛的理由,今天不要再搬出來了。
  範閑背後的冷汗又多了兩行,只是已入深秋冬初,禦書房內雖然生著火爐依然寒冷,身上穿的官服頗厚,壹時半會兒看不出痕跡,他的臉色依然是強悍地保持著平靜:“陛下,要交代什麽?”
  皇帝的臉色陰沈了起來,很是不喜如此私人的談話中,這小子居然還想蒙混過關。
  他哪裏知道範閑此時心裏直在打鼓,暗想北面那個小皇帝不會是記恨自己在西涼路大肆狙殺北齊間諜,從而把當年這個秘密的協議拋了出來,通過慶帝的手殺了自己?難道北齊方面這麽恨自己?居然舍得花這麽大的代價除掉自己?
  範閑的面色再也難以保持平靜,額頭微微滲汗,心想北齊那小怪物既然敢拋刀,誰知道敢不敢拋錢莊?
  便在此時,他的余光壹瞥,看見了皇帝陛下臉上明顯的不喜之色,壹見此不喜之色,範閑心頭大喜。
  如果皇帝老子真是知曉此事內幕,要拿下自己,以他的修為心境城府,又怎麽會如此“真誠”地不喜。
  範閑尷尬壹笑,幹咳了兩聲後說道:“招商錢莊最開始的那筆銀子……確實不是沈家的寶藏,而是……臣自己的私房錢。”
  這壹句答得極妙。
  如果是壹般的大臣聽見這句話,壹定會大罵範閑無恥惡心,招商錢莊壹開始便有數百萬兩白銀為底,誰家的私房錢能這麽多?但偏生皇帝陛下聽到這句話,卻明顯露出了壹切了然於心的神情,淡淡說道:“果然如此。老五什麽時候把這筆錢交給妳的?”
  範閑苦笑壹聲後恭敬應道:“也就是下江南之前,五竹叔知道我要用錢。”
  皇帝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老五也是胡鬧,這麽大筆銀子給妳這個小孩子做什麽。”
  範閑在心裏大松了壹口氣,知道皇帝陛下果然如自己所料那般,想到了當年的老葉家,但他的臉上卻依然是古怪笑著,似乎在腹誹皇帝陛下眼熱於這筆錢,又似乎在腹誹陛下,江南內庫在自己接手後已經替他掙了幾個數百萬兩銀子,居然還不知足。
  皇帝明顯看出了範閑的表情所隱藏的東西,惱怒地低聲斥責了幾句,片刻後才強抑怒氣,狀作無意說道:“本來這內庫都是妳母親留下來的,難道朕還瞧得起那幾百萬兩銀子?只是妳母親留給妳的銀子,不要亂花。”
  範閑不敢怠慢,趕緊把招商錢莊進項銀錢的用途壹壹交代了壹遍,這些東西其實皇帝陛下清楚無比,但壹椿壹椿說清楚,總是要好些,而且此時說明白了,將來總不能再翻老帳。
  皇帝滿意地摸了摸頜下的胡須,點了點頭,說道:“用來做善事當然極好,晨丫頭也是能做事的人,妳不要老把她關在府裏,沒事兒的時候,讓她進宮陪陪朕。”
  範閑暗想自己何曾關過嬌妻,她如今忙著執掌整個範氏家族的族務,加上因為京都叛亂之事,對於這位皇帝舅舅難免生出幾分抵觸情緒,自己不願入宮。
  “西邊的事情妳好生處理壹下。”皇帝站起身來,忽然想到壹椿事情,狀作無意問道:“老五去哪裏了?”
  “不知道叔叔去哪兒了。”範閑也趕緊站起身來,說道:“還是兩年前見過壹面。”
  “這小子,總是喜歡玩失蹤,怎麽學得和葉世叔壹個脾氣?”皇帝有些頭痛地說道,然後揮了揮手,示意範閑出去。
  ……
  ……
  禦書房的門終於被人推開,範閑壹臉平靜地走了出來,看見在壹旁等候的姚太監,點頭示意。姚太監趕緊低身行禮,壓低聲音問道:“陛下心情如何?”
  範閑笑了笑,臉上的陰雲迅即化作壹片陽光,無比燦爛,心情卻是有些沈重——每每入宮面見皇帝陛下,便是他的受難日,那種無處不在的壓力與帝王宗師相加的權威感,讓他十分難過,尤其是要時不時承受今天這種無由驚雷,實在是過得很不爽利。
  尤其是今天最後皇帝問及五竹的下落,範閑心裏忍不住冷諷起來。如今異國的兩大宗師壹死壹廢,葉流雲的存在,對於慶國來說顯得沒有什麽必要,這位本性如閑雲野鶴壹般的人物,在協助慶帝完成大東山之局後,便真的飄然遠去,當然不可能再出現。而皇帝問及五竹,雖然表現得自然,但範閑卻清楚,皇帝對於五竹叔壹直有股暗中的警惕與提防。
  至於為什麽會這樣,範閑當然心知肚明。
  沿著太極殿的長檐往高高的皇城處行走,他的臉色漸漸平靜起來。像今天這種禦書房內的私人對話已經進行過許多次,從第壹次面臨天雷時的不適應,到如今的應對自如,範閑不知成長了多少。
  站在高高的太極殿下,看著刻著龍雲的石階,範閑深吸壹口氣,讓初冬寒冷的空氣快速地進入胸內,冰涼得無比適意。
  皇帝知曉的事情,是範閑不怕讓他知曉的事情,這些驚雷敲打雖然可怕,卻還敲不碎範閑心上堅硬的外殼,他還有很多秘密依然成功地瞞著皇帝,比如招商錢莊,比如慶余堂報了身死的幾位大掌櫃,比如五竹叔的真實去向,比如東夷城控制的壹個小國內,正在緩緩成型的某種小作坊。
  比如他的體內是壹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比如他知道另壹個相似的靈魂,是怎樣令人動容地出現在這個世界,又是如何令人心慟地在這個世界消失。
  這些都是無所不能的慶帝所不知道的,而這,也正是範閑的底牌。皇帝陛下更不知道,他最大的兩張牌——箱子和五竹叔卻已經離開了他,不知去向了何處。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看著長長禦道對面那座堅固的皇城,目光越過城墻,直透天上的寒雲,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壹些過往,以及兩年前的血火廝殺。
  在皇宮內安靜行走的太監宮女,看著太極殿下的那位年輕人,趕緊低身行禮,心裏卻在疑惑,小範大人是在發什麽呆?
  範閑的目光穿過雲層,似乎落在了極遙遠的北方雪原之上,似乎看到壹個眼睛上蒙著黑布的人,正提著壹個箱子,向著不知名的神妙所在孤獨而堅決地前行。
  那人每壹步,踩破無數雪花,每壹眼,看透無窮虛像。
  範閑在殿宇的陰影中溫和地笑了起來,真心祝福五竹叔能夠找到自己,這,或許才是人生壹世最重要的事情。
  ……
  ……
  如今京都生意最好的酒樓是壹石居,雖然這間酒樓的東家早已不是當年在長公主保護下的崔家,在很久以前,崔家便因為向北齊走私而被監察院連根拔了,但這裏的生意依然壹如既往的好。
  太學學生及外地來的書生最喜歡逛的則是淡泊書局,要知道在八處的嚴厲打擊下,京都大街小巷中已經好幾年沒有抱孩子賣紅寶書的大嬸出現。
  生意最好的客棧則是同福客棧,客人最多的豆腐鋪是範家的私產,至於生意最紅火最高級的青樓……當然是抱月樓。
  京都遊,如今大易,往往便是在壹石居上吃飯,在同福客棧住宿,路上吃壹碗豆花,踱進淡泊書局買兩本書,晚上再去抱月樓摟幾位佳人入懷,人生之快樂便似乎齊全了。
  之所以如此,毫無疑問是因為那個叫範閑的人。
  壹石居是範閑傳奇人生的開始,由淡州入京都,他與靖王世子、賀宗緯的相逢,便是開始在這間酒樓上。以如今這三人的身份地位,壹石居自然帶上了壹絲神奇的感覺,當然最關鍵還是小範大人黑拳驚京都的故事,已經通過無數說書人,傳遍了整個天下。
  同福客棧則是範門四子的發祥地,另外三處則是範閑的產業。我們不要再重復範閑身上那壹連串的光環,因為這是件很累的事情,只需要註意到這個事實,便可以知道範閑如今在整個慶國的聲望與地位。
  有很多人恨範閑,有更多的人愛範閑,但很少有人會像淡泊書局對面醫館的主人壹樣,對他的感覺如此復雜。
  醫館剛剛購入手中,還沒有開業,藥物看似胡亂而有序地堆放著。
  壹位穿著壹身素色織錦單祅的姑娘家,正撐著下頜,在滿是藥味的房間發呆,卻根本沒有註意到醫館外已經圍了太多的閑雜人等,如果不是有府上的護衛以及暗中的監察院密探攔著,只怕那些人早就擠進了醫館。
  苦荷大師的關門弟子,醫術驚人的範家小姐,小範大人最疼愛的妹妹,終於出了青山,回到了故鄉慶國京都,於京都百姓驚喜的註視中,於滿屋異香的藥味之中,開始思念某些人。
  有的人遠在天邊,在雪原上孤獨地前行,有的人卻快要來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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